三尺微命,一介书生。

【叶黄】人间瓷话

*给茶会的稿子,承蒙主页君不弃

*一发完,画风清奇

*少天生贺有另一篇参加月月的活动,这篇就提前发出来贺个建军节吧


以下正文





楔子

2016年5月29日,我回归中国。

拍卖场上,五百万人民币让英吉利人敲下了最后一锤,我长达百年的流亡生涯,在沉闷的撞击声中宣告结束。

时隔百年,抵达故宫博物院,我依然清晰记得这里当年的模样——

以及,那两人共立于如血残阳下的背影。

 

壹 

半醒未醒的朝阳被窗棂格子筛过一遍,跟着青年轻悄的步子穿过博古架,向前踱。

“嘿!老叶!”猝不及防的,青年上身前倾,喊道。

日光没停,从男人安然未动的肩头漫了过去。

男人转过身来,果然看见他懊丧的神情,笑:“好玩儿吗?”

“不好玩,你太不好玩了。”青年嫌弃地摇摇头,径直坐到与男人一桌之隔的太师椅上,“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!难道背后长了眼睛?”

“你猜?”

“不猜!老叶我跟你讲,夏天刚过去,看了这季度账簿没?你家白瓷可没我家青瓷卖的好!”青年撇撇嘴,换了话题,又眉飞色舞起来。

“嗯,这次终于超过我了,有这么开心?”男人偏过头去,慵懒地微眯了眼,一抹笑似有若无的凝在脸上。

青年也转过头对上他目光,一扬眉:“什么叫‘终于’!我黄家的青瓷就是一流的,怎么样?叶修你认输吧!”

这男人,正是北方白瓷的传人叶修。

叶修的祖业,上溯至唐亦有史可考,是制白瓷的大族。到如今,瓷不再只被上供给皇宫,北方瓷窑也逐渐没落,叶修便离开河北,到京城做起了生意,他没辱没祖宗的技术和心血,家业一日比一日大。

但世道艰难,内忧外患。

叶修到京城定居,前前后后经历了四个赤地荒年。他生意做得好,有余力,便尽己所能布施接济,连被朝廷挡在京城外面的难民都知道有叶老板这么一号人物。朝廷更是喜闻乐见,但一介平民如此作为,实在僭越,于是咸丰帝御笔一挥,特赐了叶修一个六品官,算他是奉旨赈灾。

不过身在商场,叶修这一张嘴利得很,不知开罪了多少同行和官员。

嘴皮子功夫能与他一较高下的,大概也就只有黄少天了,不同的是,黄少天下嘴不利,是个以量取胜的主儿。

 

叶修稳稳接住他锋芒毕露的目光,包裹起来,然后泰然收下。

黄少天将自己在这方面的败北归结于敌人脸皮太厚,厚如长城。

“一大早来有何贵干啊,沐橙又私自放你进来了?”

叶府没有管家小厮,只有叶修的义妹苏沐橙帮忙打理和几位性格迥异的年轻房客。

这些房客是叶修来京城一路结识的朋友,制瓷极有天分,叶修竭力栽培,这些人便一直跟他到现在。叶家的产业能欣欣向荣,他们居功甚伟。

“喂,很不欢迎啊!那我走了!”黄少天佯怒,起身抬脚欲走。

叶修知他性情,深谙适可而止之道,把人拉回来:“行了,不就是想看我家新品嘛,实话说,哥还没做……走走走,现场给你做一个行了吧?”

 

黄少天以浙江南派青瓷技艺立身,自十年前与他相识起便乐于与他交锋,各个方面——犹其是制瓷。

黄家秘制的青瓷体薄釉润,胎型新颖,黄少天一手冰裂纹更是钩折逶迤,在业界初试啼声便成绩斐然。

这黄老板年轻,性情仗义开朗,人缘极好,大家称他一声黄少。

纵是对上叶修胜少败多,黄家青瓷的招牌,到底是叫响了。

咸丰五年,制瓷业南青北白,双足鼎立局面再现。

 

距英军来犯已近二载,朝廷却正急于剿灭长毛。京城外日益喧嚣,太平天国在喧嚣里消沉下去。洪秀全已死了。

瓷业愈发不景气。

黄少天和叶修一同画坯,两人家里没有父母惦记,又都是爱瓷的痴人,一不留神夜便深了,黄少天无奈,同意留宿叶府。

油灯爆了个烛花儿,灭了。忽的一下,黑夜涌了上来。

黑暗里,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婴儿哭声。

黄少天轻声道:“是饿了吧。”这京城里,也多的是食不果腹的人。

叶修忽然靠近,再熟悉不过的呼吸声。

“诶诶?你靠过来干嘛?!”

似乎有声轻笑,黄少天没听真切,随后叶修拍了拍他的肩,说:“早些睡。”

怅然若失间,黄少天隐隐觉得,叶修总能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,也许,是因为呼吸?

他被那时断时续的哭声扰得思绪纷乱,不敢臆断。

画坯劳神,一沾床也就入眠了。

那是咸丰八年的冬夜,华北的雪覆盖了碧瓦鎏金的歇山顶和阡陌纵横的田地,栗尚且安然匍匐于磅礴雪幕之下,做着丰年的好梦,对即将到来的一切,一无所知。

经年之后,黄少天回望这一夜,只觉那彻夜不息的婴孩哭声,犹如一则谶言。

 

五月,谭廷襄弃守逃亡,清军全线溃退,大沽失陷。英法联军溯白河而上,天津告急。

六月,朝廷与英、法、俄、美签定《天津条约》。

十一月,英、法坚持北上换约。

叶修府上,也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
这人高额小眼,着九蟒五爪蟒袍,孔雀补服,亮蓝明玻璃顶戴上镶着的蓝宝石折射出冷色的光,如眼镜蛇吐着信子。

“英国公使提了个小小的请求,想与本国技艺最为精湛的制瓷大师切磋切磋。”“眼镜蛇”呷了一口茶,客客气气地说。

叶修吹着茶面上的浮沫,说,不敢当。

“叶老板的白瓷久负盛名,现既在朝为官,何不略尽绵力,为圣上分忧?”“眼镜蛇”放下茶杯说,杯碟嗒的磕出一声轻响,他又压低声音道,“您也知道,如今联军逼得紧,若这点小小请求都不答应……且不说显得我朝气量小,也怕他们狗急跳墙不是?”

叶修这才抬了眼,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

叶老板一声吩咐,叶家瓷窑停了工。只有一款又一款新坯从叶府小心翼翼送去烧。

白瓷的市场份额,一跌再跌。

叶修杳无踪迹的第六天,黄少天叩响了叶府大门。苏沐橙照例没拦他,只是面色疲惫地嘱咐他莫与叶修拌嘴。

黄少天颔首,脚下不停,飞似的进了东厢房。

年关将至,人们大多会为家中添置几件新瓷器,各家瓷窑都忙着为旺季做准备,叶家停工太反常,反常到黄少天丢下做了一半的新品也要问个究竟。

叶修没失踪,正在这专供制瓷用的东厢房。只不过这次,他没发现不请自来的黄少天——

他睡着了。

在一个刚做好的瓶坯旁,手上还沾着未干的瓷土,他的头斜靠在椅背上,呼吸沉实。

黄少天极少见到这样的叶修。这个人从来都从容强大安之若素,此刻,他却教他心疼。

他想,如果叶修现在醒来,对他提任何要求,他大概都无法拒绝。

所以当叶修睁开眼睛时,他有片刻的手足无措。

叶修看见他,眼中惊讶只浅浅一抹,转瞬即逝。

“来了?”

“我不来你打算自己在家闷多久?出什么天大的事了啊老叶,你可是甚不明智啊,旺季将至,让瓷窑停了工,是终于有自觉直接认输了?要我说认输也不是这个认法,本少知道不就行了,好歹十年故人,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你的……”

“少天。”叶修扶额打断他,如实道来。黄少天郑重地听完,然后露出一口白牙笑道:“还以为你怎么了呢!不就是比试一场嘛,区区小事何足挂齿……好吧,真不太小,是得好好准备,那你现在决定好用哪种瓷了吗?我记得你不只精通白瓷。”

“还没呢。少天大大,要不咱合作吧?”

“行啊。”

“这么爽快?”叶修挑眉。

“一切皆是为了华族之荣耀。”黄少天一本正经。

“官窑品格,大率与哥窑相同,纹取冰裂为上,梅花片墨次之,细碎纹,纹之下也。你把冰裂纹制法告诉哥?”

“……我反悔了!”

“哥先教你白瓷制法。”

“成交!”

 

洋人拒绝了在沪换约的提议,叫嚣着“占领京城”。但大清的京都岂是他们可以随意出入的?咸丰十年,就在京城百姓的忧虑和莫名自信中蹒跚而来。

黄少天从自己制出的第三十个白瓷罐上移开目光,看见门口的张佳乐,旋即舒展眉头迎过去:“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?”

“你还说,咱俩多久没一起喝过酒了?我找了你几次,伙计都说你在叶修那儿,真是见鬼,你们不是死对头么?”张佳乐与他勾肩搭背,抱怨道。

“亦敌亦友吧!老叶那家伙成天压榨义务劳工,累死我了,还只喝茶,一杯倒的酒量,走吧,本少今天跟你好好喝几杯!”黄少天也叫苦。

张佳乐转过脸见他嚷着累,却不自觉眼角眉梢带笑,心下明镜似的,只不说破。这事要是他能点的破,这两人也不会纠缠这许多年了。

各自有各自的骄傲,分庭抗礼的,岂止南青北白。

忽听得伙计来报,说是叶修登门。

张佳乐嗷一声哀叹,撇开黄少天不说,他可不想见这位爷,只得告辞道:“咱真是不赶巧,这酒还是容后,容后吧!”

临走,他笑着从袖中取了一纸红笺拍到黄少天胸口:“收好了,不谢!”

“这?”黄少天抓住这张纸,再抬眼时哪还有张佳乐的影子,却见叶修抱臂斜斜倚在门框,神情复杂地瞧着他手上的纸。

“这是方才张佳乐给的,我……”他急道,说到一半又闭了嘴,负气般展开那红笺,还未读完神色已经转为肃然。

叶修皱起眉头,移步上前。黄少天将书笺往他那边挪了挪,继续看下去。

“风声日紧,知汝二人所负使命,同行争斗皆可容后,一纸薄书,愿略尽绵力。”

这红笺上写的不是什么柔情蜜语,是百花粉彩的制法,张佳乐的立身之本。

两人相视,都觉冰炭置于肠。

 

九月二十二日,咸丰帝携妃后外逃的消息击碎了所有人的信心和幻想。

人,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巷,渐渐聚成一股,这些是京城里的平民,还没见过真实的战争,他们神色茫然而无措,脚步杂沓,仓惶的被这个国家的闯入者驱动着,漫无目的地逃,只希求一个能让他们活过今天的庇护所,不曾考虑明天的生活。

叶修和黄少天在距离叶府几步路的街市上,被人流裹住了。当他们发现前进的方向都已身不由己时,他们伸出手,拉住了彼此。

世界安静了一瞬间。两人都觉出对方手心里的热。

也仅仅只一瞬间。奔逃的人们推搡着他们,离叶府渐远,两人之间,奔逃的人被牢牢交握的手阻住去路,冲撞起来,这股力量不会绕道,不会后退,直至突破障碍方能罢休。他们不曾放松,但手已渐渐疼得麻木了。

一旦陷入人流,人便无法与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,一冲一撞,拉得再牢的两只手也只有放开。

叶修望着心急如焚的黄少天,越过他的肩看见荷枪实弹的洋人士兵出现在街口。

制瓷工序里中泥起坯,文弱书生是做不来的。叶修喊了声“少天”,那人望过来,他猛地撤出一步,以脊背将人流撞开一个罅隙,手臂使劲,拉他一同跌入拐角的小巷。

昏暗的窄巷,几乎被遗弃的杂物堆满,两人跌坐在地,便再无第三人落脚之处,黄少天压在他身上维持着相拥的姿势不敢动弹,因为,一步之遥的长街上,纷乱的脚步已经被较为整齐的小跑步子代替。

胸膛紧紧相贴,两颗心跳得毫无章法,又渐渐相契,宛若鼓点,成了同一节律,同一声响,同一颗心脏,也不知究竟是谁牵就了谁——或许本就无所谓迁就。

黄少天喘息着抬头,看见叶修脸上,一脉近乎叹息的温柔。他睁着眼睛,吻了上去。

反正,又不能讲话。他想。

远处枪鸣,鸟雀惊起。夕日欲颓。

十月十三日,英法联军攻占京都。

叶修和黄少天被软禁在叶府,没有看到圆明园最后一眼。大火映红了半边天,三日三夜不绝。

恭亲王议和,那一场瓷艺切磋,被安排在十日后。

霸图阁派人送来珐琅彩的保密环节制法。

微草苑遣人送来结晶瓷技术。

“楚夫人不让我多言,我爹爹和娘亲进宫去送货,都没再回来……楚夫人待我如己出,我本该听她的话……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夫人告诉我的话,”烟雨楼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,她递上信笺,眸子里湿漉漉的,这湿意一直漫延到稚嫩的声线里,“一切,皆是为了华族之荣耀。”

 

叶修站在一旁看着黄少天上釉,忽然问:“少天,你满意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这件,如果你拿它去和洋人比,你满意吗?”

黄少天凝视手中的天青釉冰裂纹双耳尊,果决地摇头,道:“我的制法是有破绽的,陡折奇诡,胜人于出人意料,但无法代表华夏之瓷象。话说回来,冰裂纹你学会了么?打不打算用?”说着,已然完工。

叶修坐下来,垂睫为他擦干净手,然后开始揉他的手腕指节,口中答道:“还有哥学不会的技术?少天大大放心吧。”

黄少天瞧着叶修那无论制出多少件好瓷,始终只是手掌生茧,始终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,心中陡然生出丰沛的暖意,收拢手指,握住了它。

叶修停了动作。抬眸见黄少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他制出的最光洁纯净的白瓷亦不可与之媲美。

这个人啊,是他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荣耀。

“老叶,我终于收了你了,日后再没有南青北白,咱将那些洋人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之后,独霸人间瓷业,如何?”黄少天目光灼灼,意气风发如同多年前在浙江制瓷业崭露头角的少年。

“行啊。”叶修沉声答,短短两字端的是深情缱绻,举重若轻,不知在喉头转过多少遍,随着温热的呼吸送至黄少天耳畔。

随后吻便落了下来。被黄少天握住的手不知何时已捉住他的手腕,叶修将他抵在墙上,深深纠缠,直至他双颊都染上醉酒般的酡红,呼吸紊乱再无力挣扎夺取主动权。

但那双眼还瞪着他,锋芒毕露的,只不过,里头也映着他。

黄少天正欲东山再起,再决高下,却响起扣门声。

“谁?”叶修不满道。

“哥,刘大人求见。”

 

秋风过树,落木萧萧。

丹朱色的夕照被天井的飞檐裁剪,为玄红长衫披覆上光的剑戟。

“我与你同去。”临行,黄少天抓住他的手臂,说。

叶修手臂一颤。

“好。”他说。

“怎么了?”黄少天神色一凛。

“哥能有什么事儿。”叶修淡淡道。

衣袖上微微洇开的殷红,藏在了长衫原本的颜色里。

 

双方的作品,是十日之内完成的。

绸缎掀开,英方一米高的窑变釉花瓶,唇口、长颈,颈饰螭龙耳,折肩扁腹,外撇方足,蓝青交融于身,斑斓绚丽。

而叶修呈上的,是一尊冰裂纹甜白釉贯耳尊,溜肩方腹,棱角峻厉,光照见影,素犹积雪。只是白釉之下,隐隐有暗红色流转透于冰裂纹间,如凝脂肤色下蜿蜒的血脉。

座上恭亲王面无表情,只轻轻点了头。

裁判席一阵喧嚷,宣判:英方胜。

“为什么!”台下群情激愤。

“白釉带红,是为不纯。”台上,着孔雀补服的裁判一拱手,道。

太阳,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的悬着,天边铺着老去的云。

暗色的人影就在这样的天色底下,从众人之中向他走来,走在落叶上头,笼了一身倦意。

“我……”叶修开口,语带犹豫,是他平生仅见。

“你没输。”黄少天不等他说完,已抱住了他。

黄少天的双臂勒得那么紧,仿佛心脏都要撞出来,仿佛要将两个人糅合为一体,休戚与共。

“你没输。”他重复,“我知道,老叶。”

那天刘大人求见,叶修以为他已离开,其实不然。

“治世扬威,可以赢;乱世求全,必须输!”

清廷要以这场败局求得第二日英方议和的好心情,那样,事情会好办得多,圣上不能再逃,皇室的尊严不能再丢。

他听见了。所以他要来,陪他面对这必输之局。

叶修动了动唇,终是未曾多言,只抬起手,抚上黄少天的后颈。

轻柔的,黄少天顺着力道将下巴搁上他的肩头,如同相依多年的爱人,共立于如血残阳下。

 

尾声

我回来了。

到英国后,我曾碎裂过一次,带上了真正的裂纹。

要感谢那一次碎裂。

有好事者将我身体的残片拿去检验,验出了混合均匀的铁元素,那是不属于瓷土的铁,属于百年前的鲜血。

国内轰动,不惜花重金购回已经残破的我。

被修补复原后我被陈设于故宫博物院,我的介绍词写道:

……它美轮美奂,为何在那一场关乎国家尊严的赛事上会输,始终不得而知。

 

 

2016.6.20初稿

2016.7定稿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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