遐依

* 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设定

* 字数：2471

46

建国伊始，意识形态的影响渗透这个古老国家的每一寸肌体，其中包括史学、考古学阵地。

如犁深深扎入耕地，翻新土层，大多数知识分子不同程度地接受了马义。新中国考古学由此形成两个流派：以夏鼐为代表的“史语所传统”，以苏秉琦为代表的“中国学派”。

社会史研究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内容，是“中国学派”所注重的，却也是“史语所传统”的薄弱所在。

两位巨人的理念并无高下之分。但在意识形态干涉学术研究十分严重的年代，“史语所传统”注重实证不尚空论，极力保持考古资料客观性，与潮流风气并不合拍。

史语所民国有之，而“中国学派”后来居上，成为了中国考古学界的主流。

流派之争基础却空泛，他本该听不出他们分歧的实质。
黄少天含了口水在嘴里，几乎忘记咽下去。然而他看过陶轩那本书。

“由小国王朝的衰落入手，解读早期中原社会形态”，陶轩上承中国学派。

“历史研究为社会现实服务，但无限接近历史的真相，这应当是史学家不变的第一要务和最高追求”，“叶秋”曾经这样说。

“陶轩，没有什么结论能否认你的贡献和意义。”叶修诚恳道尽最后一句，有了送客的姿态。

“只怕你言之尚早。”陶轩微笑，离开。

这个瘦削的男人留下了剩下的一盒饺子，空手重新走进雪中，叶修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儿。那背影实际上消失得很快，很快地被空茫的白色吞噬，但他还是站了好一会儿，如同诀别。

“每个人在学术史上的意义，最终都会变成一个点，一个坐标……在此之前，是一座桥。”叶修回头，对黄少天耸耸肩，“跨一丈水，是一丈水；渡一个人，算一个人。”

“嘁，跟我说有什么用？”你又不用我帮忙。黄少天负气道，拿起那塑料盒试了下底下温度。饺子已经冷了。

“咱还去吃饭吗？”叶修问。

黄少天摸摸肚子，有点不好意思：“我已经饱了，你要是没吃饱我帮你拿去热热？”

“别麻烦了，就这样吧，才放了多大一会儿。”

“滚滚滚！你要再晕了还得小爷我伺候。”黄少天不容置喙地去别组找微波炉了。

“哪有那么弱不经风。”叶修自言自语，把空盒子扔进垃圾桶。

哗，空垃圾袋一沉。

他抬头，窗外正是大雪纷飞，黄少天转瞬便杳无踪迹。

黄少天趁着路上的功夫给外出的苏沐橙打了个电话。

“苏妹子，老叶之前那个‘孤证不立’的，是怎么回事？”他耍了个心眼，张口就问。

“诶？他肯告诉你了？”苏沐橙的口气挺惊讶，不过很快就识破了他，“不对不对！叶修他要告诉你也不会提这件事儿。你从哪儿知道的？”

黄少天停下来，一手拿手机，另一边胳膊夹着盒子开始挠墙：“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。”

“嗨，其实我也不知道叶修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们现在的研究课题。”苏沐橙说，“你问的那件事，是陶轩拿着他没做完的研究材料，用‘叶秋’的名字在研究所的内部刊物发了篇论文，毛病就是典型的物证只有一件。”

“冰雨？”雪落到他的发上、肩上，濡湿了藏蓝色的棉袄，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深色，渐渐连了片。

“你知道的还不少啊，该你说了。”

“等等，那这事怎么解决的？”黄少天眨眨眼，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，冰凉凉的。

“没解决啊。他之前没露过面，就算亲口说那不是自己写的，有人信吗？何况他你还不清楚么，根本没管这事儿。”苏沐橙无奈。

“所以老叶就是图方便改用真名啊！对了，他被迫离开是不是也和这有关？这件事是不是对他名誉损害挺大的？”

“喂超纲了吧！”

“不要在意这些细节！”黄少天急道。被苏沐橙这一打断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儿停了好一会儿，赶紧轻车熟路边走边追问。

“好吧，我只能说，陶轩在考古学领域苦心经营这么久，奠定了一个目前被广泛认可的理论，地位很高，根深蒂固。叶修此前的成绩都在文献史学，这篇伪造的论文写的是考古学的东西，又有这么大漏洞，自然是一片声讨。陶轩不想让他踏足这领域。”

黄少天歪着头用肩夹住手机，再次走进雪中，把刚热好的饺子裹进棉袄。

屋里都是熟人，他来去匆匆，进门时丢了个眼神就算打过招呼，几个同事不禁发笑：“黄少大忙人啊！”

去拿手机的手便一顿，半空中挥了挥：“忙着呢，走了！”

不料苏沐橙抓住机会截住他：“忙着呢啊？我在研究所找资料呢！我也忙！拜拜咯！”

“喂喂！”黄少天嚷嚷。

这女人又挂他电话！黄少天把手机揣进口袋，愤愤不平疾步返回。

苏沐橙不知道，她的话已经足已令黄少天把关键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
如果“嘉王朝衰亡”这一切入口，作为立论根基的事实论据并不正确——比如说，并非天命，而是人为，那么还能运用归谬法论证更大范围的规律吗？

叶修并没有为千年前“叶修”所背负的误解平反，他想要证明的是与非，远比那一段虽应尊重却已成旧事的断代史重要得多。

叶修如他所说，并没有“史语所传统”当年那似乎过于形而上的“毛病”。大概是自信真相终将卷土重来，他以超乎寻常的耐心，继续着为社会现实服务的研究。

他要推翻陶轩的结论，先秦时期的“生产力发展规律”。

青铜器是那个时代最能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物品，作为兵器，乐器，礼器。

马哲中高度概括地总结出社会生产力发展规律。可一旦缩小到具体的时间和空间，真理是怎样的面貌仍未可知。

他无法理解陶轩对叶修严防死守是什么心态，却是懂得叶修的。叶修从来不树私敌，他只是发现了谬误。

正确的理论是后人的桥梁，错误的亦然。任其架设，只会将后来者引向歧途。

好好一个史学教授，何必非要转型去淌那趟浑水？若黄少天得知魏琛曾问过这话，也许他会替叶修回答——

谁谓荼苦，其甘如荠。

叶修看见黄少天兜着棉袄在胡乱搅动的风雪中迎面走来。

黄少天看清是他，加紧几步走过去，双颊通红，嘴边呵出的白雾融进雪里，皱着眉，明亮的眼睛中却是雀跃的神情：“你怎么出来了？”

“你去了那么久，还以为你走丢了，来找找呗。”叶修笑，调头与他并肩往回走。

“寒碜谁呢？这地儿别说下雪了，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回来好嘛！你才别走丢了！而且我哪儿去了很久！我很快的！帮你拿去热还嫌慢，你倒是自己去啊！”黄少天一口气说下去，北风全灌进嘴里，鼻子一痒，打了个喷嚏，眼中添了点水光。

叶修侧身抬了抬手臂，瞬间的犹豫，又收回去。

“干嘛？”雪花纷扬，黄少天没看清他的动作，警惕地一瞥。

“不知道是谁刚刚跑那么快，哥倒是想自己去来着。”叶修揶揄道，盯着那层薄薄的温润水光，帮他把肩头和发上的雪轻轻拍掉。

他是真的觉得他已经出门好久，久到已经觉得安静得不适应，久到，已经开始想念。

之后一路无话。

纵然大雪迷津，路却很快便让两人走完，进了屋，黄少天才从棉袄里掏出那盒饺子：“快吃快吃，还是热的。”

叶修拿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接住。暖融融的重量，如汤沃雪轻而易举地，把心按入稠密的糖浆。

这食物变质了。沾染上某人怀抱的温度，变成了致命的珍馐。

＝＝＝

* “跨一丈水，是一丈水；渡一个人，算一个人”此句非原创。来自 云鹤。
写到那里忽然想到了，觉得很合适，就擅自借用了一下。

* 熬理论熬了好久，还是很生硬，内行看了恐怕要发笑。不过感觉大部分小伙伴看同人也不会太仔细……我就图个捋顺说清对得起自己。

* 感谢叶子